闻一多挂牌治印

2024/04/06  浏览量:   作者: 刘卫国  来源:浠水县老促会

1944年1月18日,重庆《新华日报》刊登吴青所写的短讯《昆明二三事》,中云:“昆明物价,为全国第一,教授们生活困难,大都另谋开源之道,闻一多教授订润例做金石。”闻一多挂牌治印,即在此前。

闻一多治印侧身像。

闻一多一家在昆明住了8年,搬过8次家,住过9个地方。1940年10月起住在陈家营,是闻一多生活最艰苦的时候。一个月的薪水难以养活八口之家,经常四处借债。每天吃的是豆渣和白菜,偶尔买块豆腐,就算改善生活。闻一多乐观,笑着说豆腐是白肉,有营养。那年冬天奇寒,他把仅有的一件皮大衣送进寄卖行,回家就发起高烧,惹得妻子发脾气。读书人爱书,然而为了过日子,忍痛把好不容易从北平带出来的几部古籍卖给学校,把书送到图书馆时,眼里含满辛酸,说:将来回到北平我还要赎回来。

这样的苦日子不只是闻一多一家才有,连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夫人韩永华,也和潘光旦、袁复礼等教授的夫人合制起糕点,起名为“定胜糕”,拿到冠生园去寄售。文史专家余冠英家的饭桌上,蚂蚱成了佳肴。语言学家王力家,每到月底就去出纳组打听何时发薪水,“好容易把薪水领到手,马上开家庭会议讨论支配方法”,他的大孩子“憋着一肚子气,暗暗发誓不再用功念书,因为像爸爸那样读书破万卷终成何用”,小弟弟也“只恨不生于街头小贩之家”。

闻一多生活虽然拮据,但没有一点埋怨,仍充满乐观精神。他觉得不管怎么样,总比前方浴血抗战的士兵好得多。他常说:“这算得了什么?何况战争一结束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当然,他也极力想办法改善生活。

1941年10月初,闻一多家搬到司家营。工作条件虽然有所改善,但是,全家人仍“时在断炊中度日”。1943年1月,司家营附近的龙泉镇上,有位姓郭的实业家,对闻一多的学问人品极为敬仰,他知道闻先生的生活艰难情况后,主动提出愿意吸收先生入股,不用出资,只挂个名即可,到时适当分红。闻一多不愿做生意,婉言谢绝;郭氏又提出愿担负立鹤的学习和生活费用。闻一多虽很感激,但觉得自己的孩子由他人供养,殊为不妥,亦予拒绝。

有些熟悉闻一多的老朋友想起他当年曾搞过篆刻,建议他从这方面找点出路。先生细心思考后,觉得从事篆刻,既可以依靠自己的劳动增加收入,又不失风雅,于是接受了朋友们的建议,入城买了刻刀,开始挂牌治印。

闻一多用过的刻刀

闻一多治印始于1927年5月,其时闲居无事,操刀为友人治印,曾为梁实秋刻闲章,文曰“谈言微中”。又为潘光旦刻藏书章,为阴文“抱残守阙斋藏”。是年8月25日在南京给饶孟侃写信,说:“绘画本是我的元配夫人,海外归来,逡巡两载,发妻背世,诗升正室。最近又置了一个妙龄的姬人——篆刻是也。”


从上至下依次为:闻立鹤、闻立雕、闻立鹏、闻名

抵昆之初,一次偶然在地摊上够得几颗旧石,回来给孩子们刻了四枚名章,这是至今尚保存的先生所刻印章中最早的遗物,以后再也没有刻治过印章了。此时要挂牌治印,刻石头不成问题,可云南的特产是象牙,刻起来极坚硬。先生想了好多办法,把象牙浸在醋里,还是不行,只好硬碰硬苦干了。刻第一颗时,费了整整一天,右手食指磨破了,几次灰心绝望,还是咬着牙干下去,居然刻成。

刻印也要做宣传,浦江清特撰了一篇文词优美的骈文启事《闻一多教授金石润例》。先生对其中“浠水闻一多教授,文坛先进,经学名家,辨文字于毫芒,几人知己;谈风雅之原始,海内推崇”等句特别欣赏。不知是哪位热心先生串联了梅贻琦、蒋梦麟、熊庆来、冯友兰、杨振声、姜寅清、朱自清、罗常培、唐兰、潘光旦、陈雪屏、沈从文12位大名鼎鼎的学者、社会名流在这张润例上署了名。

梅贻琦等署名的《闻一多教授金石润例》。文字为浦江清教授作,标题则出自闻一多自己笔下。

先生治印,不直接收件,一般委托几家文具店代收,门上挂有“闻一多治印收件处”的牌子。治印润例,最初石章每字200元,牙章每字400元,边款五个字顶一个字,后来物价涨了,润例也不得不随之涨上去。到1945年3月24日,石章每字涨至1000元,牙章2000元。收费的标准,随着市场物价波动。为了这,长子立鹤曾怒气冲冲地责问:这是不是发国难财。先生听了半晌没讲一句话,末了,才沉重地说:“立鹤,你这话,我将一辈子记着!”

闻一多留下的印谱《匡斋印存》。

先生治印,是出于弥补生活不足。但依然把它当做艺术创造。吴晗有一篇回忆,名《闻一多的“手工业”》。文中说:闻一多“告诉我,最重要的是构思,人的姓名,每一个字的笔画,有繁简,如何安排繁简不同的字,在一个小方块里,得要好好想。其次是写,用铅笔画底子,刻一个惬意的图章,往往要画多少次才挑一个用墨上石。最后便是动刀了。这段最费力,老象牙尤其费事,刻好粗坯子以后剩下便是润饰的工夫。最后,用印泥试样,不惬意再加雕琢。一切都合式了,在印谱上留下几个底子,剪下一个和原章用纸包好,标上名姓和收件处,这件工作才算结束。”从挂牌治印到1946年7月,闻一多在印谱上留下一千四百方印。找他刻印的,多数指定刻钟鼎文,因为这是他最为擅长的。

冯友兰印

朱自清的闲章“一向心宽”和藏书印“佩弦藏书之鉨”

当然,闻一多并没有把治印当作谋生的手段。1944年10月重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总会来函,号召开展援助贫病作家捐款活动,昆明分会迅速响应,闻一多带头捐出10枚图章的收入,共计2万元。为朋友治印,先生是不收报酬的。冯友兰准备卖字时,先生送去一方,后来又送了一方,一阴一阳一般大。朱自清也保存着先生刻的两枚印章,一枚为闲章“一向心宽”,一枚为藏书印“佩弦藏书之鉨”。1944年底,先生给华罗庚刻了一方名章,并在边款中寄托了情思,云:“甲申岁宴,为罗庚兄制印兼为之铭曰:顽石一方,一多所凿,奉贻教授,领薪立约,不算寒伧,也不阔绰,陋于牙章,雅于木戳,若在战前,不值两角。”

华罗庚印和华罗庚印边款

民主运动需要印章,总是找闻一多。比如,1945年10月2日,联大成立时代评论社,当晚,刻了一方“时代评论社章”,印上写的是隶书,很有特色。1946年6月,为了防止国民党特务破坏,民盟云南支部各种文件都不用组织的名义,而改用个人的化名。一天晚上,议定用“田省三印”代表民盟云南支部,用“刘宓”代表秘书处,用“祖范之印”代表组织部,用“杨亦萱印”代表宣传部,刻印的事,闻一多主动担当起来。第二天清晨,他拿了这四方印交给楚图南。楚图南“望着一多布满血丝的眼睛,接过了四枚图章,深深地为一多的忘我精神所感动。”

李公朴当时在昆明开办北门书屋,闻一多挂牌治印以后,这个书店也挂了“闻一多治印”的牌子,代他收件。李公朴以十分崇敬的心情向人介绍:“闻先生一贫如洗,但是有骨气的。高官显贵,重金厚润请他刻印,他坚决拒绝了。为了朋友的友谊,工作上的需要,他可以终夜不眠。无偿地付出辛勤的劳动”。“他真是‘富贵不淫、贫贱不移’,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到‘威武不屈’”。

备注:本文根据闻黎明的《闻一多年谱长编》《闻一多传》,刘烜的《闻一多评传》等资料整理。



编辑:张 琴